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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在无意之中走到五一广场来的。一个男孩,有着柔软的抹过定型摩丝的头发,穿 着蓝牛仔短夹克和蓝牛仔裤,另一个女孩,有着更为柔软更为湿亮的披肩长发,也穿着蓝牛 仔短夹克和蓝牛仔裤。他们手牵着手走到了五一广场。十分钟前男孩还坐在附近的电子游艺 室里,男孩操纵着荧光屏上的一场模拟拳击比赛,女孩就站在他身后,女孩不停地用手去拉 他的衣袖,每拉一次荧光屏上的两个拳击手就像两个木偶撞在一起,男孩忽然甩手给了女孩 一记耳光,打不死你?他高声骂了一句,眼睛仍然盯着荧光屏。游艺室里的人都回头朝这里 望,女孩捂着脸,向那些家伙们投去恶狠狠的白眼,他们果然纷纷把脑袋转回去了,游艺机 的音乐在沉寂了几秒钟后又重新暄响起来。女孩从小皮包取出一面小圆镜和粉饼,对着镜子 往脸上敷了些粉霜,然后她突然凑到男孩耳边,低声说,我们吹啦!
女孩走到街上男孩就追出来了,他们拉拉拽拽地在街上走,路过的行人可以听见女孩用 许多污辱性的字眼咒骂男孩,男孩一声不吭,他的手执著地拉着女孩不放,女孩后来就不再 挣脱了。他们在一家冷饮店门口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安静下来,男孩跑到柜台前买了一个巧 克力蛋筒,塞到女孩手里。女孩说了句什么,一边扭着身子一边把巧克力蛋筒往嘴里送,后 来他们就手牵着手往广场这里来了。
他们来到广场时已经重归于好,那时女孩刚吃完了冰淇淋,她说,手上黏黏的,难受死 了。男孩指着广场上的喷泉说,那儿不是能洗手吗?就这样他们走到广场来了。
广场并不太大,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街心花园,说它是花园也不太准确,因为没有树, 也没有什么花,只有一圈环形冬青树丛和几张长条椅,还有一个新近出现的青铜雕塑。但是 人们都称这个地方为五一广场,那我们就该把它当作一个广场。
他们原先不准备留在广场的,女孩在喷泉下洗完手,附近的一对男女恰巧离开了东边那 张长条椅,女孩急忙跑过去抢占了唯一空余的长条椅,过来,这儿有座位,女孩向男孩喊 道,过来坐呀!
男孩没有留意女孩,他仰头望着那座高高的青铜雕塑,说,这叫什么艺术?怪里怪气 的,是什么东西?
女孩说,你管它是什么东西?快过来坐!
是什么东西?男孩仍然仰着头观察那座铜像,他嗤地一笑,说,是个机器人吧?
你过不过来?女孩的声音显得有些恼怒,她从地上捡起一个苹果核朝男孩掷过去,你傻 头傻脑地站在那里,看什么呢?
男孩跑过来,挨着女孩坐下。男孩将一只手搭在女孩肩上,脑袋却仍然朝青铜雕塑转过 去,他说,你看那雕塑,是个机器人吧?那帮人真他妈会瞎闹,要搞雕塑也该搞个维纳斯嫦 娥奔月什么的,怎么槁了个机器人竖在那儿?
你什么眼神呢?女孩扭头瞥了一眼,说,那不是三把钥匙吗?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男孩专注地凝视着雕塑,对,就是三把钥匙,男孩说,真他 妈的,怎么弄了三把钥匙竖在那儿?
你不懂,那肯定有什么意思的。
什么意思?男孩扳着手指说,三把钥匙,一把大门钥匙,一把抽屉钥匙,还有一把什么 钥匙?是防盗门钥匙?
胡说八道。女孩拧了男孩一把,女孩说,你什么都不懂,人家那是艺术嘛。
那你说,三把钥匙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歌里都这么唱,给我一把钥匙,打开你的心灵,打开心灵,肯定是这个意思,女 孩说着忽然想起了别的什么,你见过我表姐吗?女孩说,她以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就是搞 雕塑的,那没准就是他搞的呢。
搞雕塑有什么了不起的?男孩鼻孔里发出一种轻蔑的声音,他说,我最烦那帮家伙了, 头发比女人还长,腿比麻秆还细,张嘴就是什么感觉呀线条呀,我看他们是欠揍,你要是跟 他们动真格的,他们就尿裤子啦。
你就会动手打人,打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女孩用胳膊时揉了男孩一下。她从包里掏出一 颗蜜饯放在嘴里,打人又挣不来钱,女孩说,会挣钱的人才叫有本事,你要是像大头那样会 挣钱,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南方大酒店喝咖啡了,喝完咖啡去吃北京烤鸭,吃完烤鸭去棕榈宫 唱卡拉0K,那多享受呀,那才叫生活。
大头有什么了不起的?男孩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他比驴还要笨,还不是靠他姐姐家 有权有势,他那些钱也吓不死人,全是在深圳坑蒙拐骗弄来的。
那你也可以去深圳呀,你怎么不去骗点钱来呢?
深圳的钱现在也不好挣了,你别听他们把那儿吹得天花乱坠的。你闭上眼睛想吧,要是 那儿好挣钱,大头他们还回来干什么?
那你说哪儿好挣钱,你说一个地方给我听听。
你烦不烦?男孩突然按捺不住地吼了起来,打不死你,他愤怒地瞪了女孩一眼,然后伸 手到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女孩吐了吐舌头,不吱声了。女孩这次没有真的生气,她把头枕在长椅背上,朝广场四 周随意地张望着,她看见对面的广告墙挂着一块牌子,牌子是用大玻璃制成的,上面的液晶 显示器不停地闪烁着一些数字:60,65,67,这些数字有时静止,有时跳跃,女孩琢磨了半 天也不知道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发现每逢驶过广场的汽车增多,那牌子上的数字就 会往上跳,她发现了这个奥秘,但仍然不知道那是一块什么牌子。
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光景,辐射在城市上空的阳光开始变得柔软和苍白起来,而远处的高 层建筑工地的水泥框格渐渐地从灰色转变为橙红,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燃烧着的箱盒, 下午四点钟以后广场附近的交通开始变得繁忙,潮汐般的市声沿着街道涌来挤去,最后栖留 在广场中心的这块绿地上。一个清洁工人拿着水管开始冲洗广场上的冬青树丛,地面上便很 快积起了几个水洼,长条椅上的人们有些坐不住了,先是一对老年夫妇起身走了,后来几个 外地人模样的也站了起来,广场上一下子显得清寂了许多。
男孩对女孩说,走吧,我们也走吧。
女孩不理睬他,只是朝他翻了个白眼。
男孩以一种讨好的姿态贴近女孩,他把一只手搭到女孩肩上,另一只手揪住她的一络头 发,他说,老坐在这儿干什么?再坐下去要坐出痔疮来了。
女孩忍不住咯咯笑了,但她仍然坐着不动,女孩说,不坐这儿又能干什么?反正坐这儿 比坐在家里强。女孩扭过脸去看相邻长条椅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正在读一本杂志,他在 看什么书?女孩嘀咕了一句,她弯下身子斜转过脸瞟了眼杂志的封面,只依稀看见研究两个 字,什么研究?女孩重新坐好了,对男孩说,他在看什么研究,这么吵的地方。他怎么看得 进去呢?
男孩不屑地说,研究个狗屁,他是装模作样,肯定在这儿等女朋友。
女孩又扭过头去看西边那张长条椅,她看见有两个人各据长椅一侧,一个是鬓发花白的 老年男人,那个老人留着如今已属罕见的山羊胡子,手里拄着一根竹拐棍,另外一个是女 人,一个包着花头巾的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他们正在热烈地交谈着,根据他们夸张多变的 手势和表情,谁都可以得出这个结论。让女孩觉得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是 在无声中热烈地交谈。女孩突然想起她在公共汽车上曾经遇见的一群耷哑人,眼睛便莫名地 亮了起来,哑巴####女孩对男孩说,快看那两个哑巴#他们在打哑语呢!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孩说,不就是两个哑巴吗?又不是两个外星人。
我觉得哑语挺好玩的。女孩嘻地一笑,说,那老头也挺好玩的,你看他那把胡子,留那 么长的胡子,也不怕长虱子。
怎么会长虱子呢?胡子跟头发一样,也要经常用肥皂洗的,男孩说。
你猜他们现在在说什么?女孩说。
我不知道,管他们在说什么呢。男孩说。
我也猜不出来。女孩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那两个聋哑人,她说,用手说话,不用声音说 话,哑语真好玩。女孩又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几声,问男孩道,你猜猜,那两个哑巴是什么关 系?
大概是父女关系吧,要不就是爷爷和孙女吧。
不对。女孩摇着头说,他们要是亲人关系就不会这么各坐一头,那多别扭呀。
那就是情人关系,老家伙们搞恋爱都是这么假正经的。
又胡说八道。女孩在男孩嘴角拧了一把,你一点也不会看人,什么事都往歪处想,女孩 数落着男孩,目光却仍然被两个聋哑人的哑语所吸引,你看那老头的手,翻来倒去的,他在 说什么呢。
管他说什么呢,男孩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他说,别在这儿看两个哑巴了,我们去录像厅 看录像,有言情片,你爱看的。
我不看录像,我就在这儿看他们,我爱看哑巴说话。女孩说。
邻近长条椅上的男人这时候抬起头朝他们扫视了一眼,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投来这种目光 了,目光中明显地含有厌恶和谴责的意味。他大概觉得男孩和女孩的声音扰乱了他的阅读。 男孩察觉到他的敌意,便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瞪着对方。四目对峙的结果是那个男人挟起杂志 站起身来,他慢慢地走过男孩和女孩身边,突然站住,他抬起手指着对街广告牌中的那个玻 璃屏幕,你们知道那叫什么?男人古怪地微笑着说,那叫噪声显示器,现在的噪声是六十五 分贝。
男人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广场。女孩和男孩一时都愣在那儿,眼睛凝视着噪声器上的绿色 数字,噪声器?六十五分贝?女孩茫然地说,那家伙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什么意思。
男孩嗤地一笑,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骂了一句:傻X!
天色渐渐地黯淡了,附近百货公司的霓虹灯率先亮了起来,环绕广场的马路上车流更显 拥挤和嘈杂,远远地看过去,广场的那一小块绿地就像一个孤岛。
现在广场上就剩下了男孩和女孩,还有那两个用哑语交谈着的聋哑人,女孩几乎是强制 性地把男孩拉到了邻近聋哑人的长椅上。女孩对哑语充满了好奇,她很想弄清楚两个聋哑人 的谈话内容。
你看那女人的手,你猜出来了吧,她在说些什么?女孩压低了声音说。
你不用低声细气的说话。男孩说,没听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吗?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见 的。你就是骂他们他们也不知道。
女孩捂住男孩的嘴不让他说话。女孩的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两个聋哑人的手,是四只 手,两只苍劲的动作沉稳的手属于那个老人,两只柔韧的翩翩舞动的手属于那个包花头巾的 女人。
一辈子用手说话,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女孩突然叹了口气,她说,我小时候发过一场 高烧,我母亲说要不是高烧退得快,我说不定也变成一个哑巴了。
做哑巴也没什么不好,男孩说,你要是用哑语骂我,我也不知道。
女孩捶了男孩一拳,她说,我不要听你说话,我要听他们说话。女孩说着把脑袋转向长 椅的背面,实际上她现在离聋哑人的手已经是咫尺之遥了。老人停止了他的手语,他朝女孩 看了一眼,女孩朝他莞尔一笑,老人便也笑了。包花头巾的女人也朝女孩投来匆匆一瞥,女 孩又挤出一张笑脸,但聋哑女人不为所动,她朝女孩摆了摆手,女孩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一 个手势并不能让女孩离开,女孩根本就不想离开,她觉得她快要明白他们的手语了。
我明白了,女孩突然高声叫起来,她对男孩说,我明白了,他们在谈论那女人的儿子, 她的儿子不是哑巴,她的儿子能说会道,她的儿子是一个播音员!
你在胡猜。男孩说,哑巴的儿子做播音员,这倒真好玩了,你怎么不说她儿子是相声演 员呢?
不是猜的,我真的弄明白了,女孩说,她儿子肯定是播音员,不信你去问他们。
男孩说,我怎么问?我又不会哑语。
两个聋哑人再次停止了他们的手语。他们没有再看男孩或女孩一眼,他们只是突然静止 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包头巾的女人从她身上找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她在纸 上写了什么,然后递给了女孩。
女孩接过纸条便看见了那排端正而秀丽的字:请你们安静些。
男孩也凑过来看那张纸条,男孩说,十个哑巴九个聋,奇怪,他们怎么听见我们在说什 么?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不安静?
女孩脸色绯红,女孩把纸条折成细细的一条抓在手上,都怪你不好,她对男孩说,你为 什么非要大喊大叫地说话?
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大喊大叫?男孩说,我又不是哑巴,我想喊就喊,想叫就叫,这是 我的自由。
女孩脸色绯红,她看了看两个聋哑人的背影,她觉得他们在静止不动的时候有一种说不 出的威严。女孩对男孩说,我们走吧,我们该走了。
女孩拉着男孩的手走到广场的边沿,在穿越马路之前她回过头朝绿地里的两个聋哑人望 了一眼,她看见他们的手又开始活动起来,他们的手语在暮色中发出某种寂静的声音,女孩 说,他们还在说话,他们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呢?
男孩也回过头去,他说,就兴他们说话,不让我们说话,要不看他们是哑巴,看我怎么 收拾他们。
女孩厌恶地看着男孩,突然甩开了他的手,说,请你安静些,请你安静些好不好?
你说什么?你也不准我说话了?男孩的表情急遽地变幻着,最后他哈哈笑起来,说,都 成哑巴啦?你们要安静我偏不安静,让我喊一嗓子给你们听听。
后来男孩松了松皮带,蹲下来运了一口气,男孩突然张大嘴,发出一声尖利的冗长的狂 叫,男孩张大了嘴,整个脸部因为充血过度而胀得通红,他听见自己的狂叫声像一架飞机回 旋在城市上空,他还看见了那个噪声仪,在他制造的声音里,噪声仪显示的数字不等地跳跃 上升,65,70,75,80,最后停留在90分贝。
男孩后来告诉别人,九十分贝是人声的一个极限。我们对声学缺乏研究,我们不知道他 的话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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